学者推介
   
 

岁月的曼陀铃 -- 美国国防医学大学医科与药理科 龚则韫教授

真作假时假亦真 -- 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院长 霍泰辉教授

也无风雨也无晴 -- 香港大学副校长 李焯芬教授

 

 

岁月的曼陀铃

龚则韫博士
美国国防医学大学医科与药理科教授
全美华人业余作家协会会长
 

The waterfall sings, "I find my song, when I find my freedom." (瀑布唱着:当我获得自由时,才找到自己的歌。)

这是泰戈尔的名句,当我第一次读到时,内心深处起了很大震荡。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我们的国家历史、社会文明、家庭出身、学校教育、个人经历等等这一些铺垫或叫暖身都给我们的身上刻记号,并决定我们一生的命运。我们其实没有真正本质性的自由,又怎能有泰戈尔的「自己的歌」?但是很可贵的,我们与身俱来的权利是「选择」,我们可以选择保存多一些或少一些铺垫,因而也就能把命运里的曲曲弯弯加加减减,成就一支属于自己的「转调的歌」!

二零零三年十二月,我首次随先生江明健去香港参加他的皇仁书院(1963-70)同学们纪念初识四十周年的聚会,在那衣香鬓影、酒光杯酌、兴奋激动的晚会里,我因不谙广东话,插不入闲聊的奔放热情中,只能看脸部表情与肢体语言来体会大家的高昂情绪,试着捕捉当年他们仅仅十二、三岁小男生的情景。

我注意到有一位温文尔雅的先生一直安静地坐在舞台的靠边前席里,没见他怎么与人寒暄,也没见他四处走动,只后来上台协助主持同学们表演歌唱和清谈的环节,举手投足之间有其亲切而从容的台风。我指给明健看,问他:「这人怎么常时如此安静,而又可动若脱兔?」

明健抬头一看,说:「他是我们的才子,叫关品方,留日的,很会写文章,是本地的知名人物。」

品方在晚会里,唱了一首日本演歌。那一次,我与他并没有真正的打照面。

可是我们回美后,不知道为什么,品方收到明健寄去的一帧我们家后院的皑皑雪景之后,过不多久竟为我们填了一阙词,将我们的名字坎在词中(注一)。然后他陆陆续续将写好的小说片段电邮给我们读。写的是留日华人程志轩的大半生,用上海、香港、日本等三个地方做背景,轮流着写。「日本」这个令我心痛的名字,无可避免地让我想起中国近代历史中的悲伤,中日甲午战争所导致的马关条约,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南京大屠杀,被日本送去南洋做炮灰的台湾壮丁,数不尽的中国老百姓的生命如草芥般地被践踏牺牲了。我忍着痛细读程志轩与中田久美子及中田幸雄之间的历史纠葛与个人矛盾,我没有嗅到「爱」的芬芳,所以这历史纠葛及个人矛盾就变成了雪球,越滚越大,而越发不可收拾了。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我又随明健去香港看他的皇仁同学。这次有幸在他们定期举办的读书会(在铜锣湾富豪大酒店举行,由皮肤科名医林英明召集主持)听到品方的发言。一个只有四、五十人的聚会,清清静静的,亲亲切切的。他在回应我的提问时,总结人生对爱恨、取舍、得失和贪嗔痴的参悟,提起雪峰禅师与玄机禅师的对话。品方说:净居寺的女尼玄机,习禅定于温州的大日山的石窟之中。她在修禅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心生一念,想到法性湛然清净,清修纵可成仙佛,但如果厌弃喧哗而趣于寂静,不能算是通达法性。于是她决定四出参访,到雪峰禅师那边问「道」。

雪峰见到玄机就问:「从甚么地方来?」
玄机回答:「大日山来。」
雪峰又问:「太阳出来了吗?」
玄机说:「如果太阳出来了,就会融化雪峰。」
雪峰听后,改口问道:「你的名字叫甚么?」
玄机答道:「玄机。」
雪峰问:「一天能织布多少?」
玄机合掌应道:「寸丝不挂!」

当玄机认为对话已了,就礼拜告退。不想她转身才走了三五步,雪峰在她后面忽然说道:「你的袈裟衣角拖在地上了。」玄机听说,立即回头。雪峰就略带讥诮地评论道:「好一个寸丝不挂!」

对人生的体会,得失寸心知,岂在乎斤斤计较一天能织布多少!品方到此戛然而止。满座寂然,或许都在思索这个极堪参悟的「玄机」。(注二)

我想,雪峰与玄机都心有滞碍啊!然而他们修行要修到一花是无花,一叶是无叶,无我无尘埃,红尘非红尘,滚滚非骇浪,我心亦他心,天地人物我同心的层次!这也是我向往的境界!

至此,我与品方正式认识。我对出身低下却一直力争上游的程志轩「被拒绝、被遗弃、被误会、被伤害」所造成的心灵监狱,产生了莫大的同情;对他与上海年轻女招待张茜妮之间的轻狂纵欲甚至买卖的爱情也多少能谅解。但是他的暴烈与邪恶则因他心中缺少「爱」而野草丛生,层出不穷,这使得程志轩实在还是一个令人不喜欢的人物。相对来说,他的好友王达荣与石锦满住在香港,一样与程志轩渡过惨澹的年代,当碰到大陆文革的硝烟、钓鱼台事件的冲击、港澳回归祖国的惶惑、反日游行示威运动的汹涌澎湃,都能投入心力,全力以赴,虽有困顿与挫折,但没有暴烈与邪恶,追根究底,是他们心中有爱,还各自有一位为他们所爱、也爱他们的妻子,他们心中的爱化解了许许多多矛盾、迷惑、极端、恶念、痛苦、伤心、寂寞、萎靡、沉沦、狰狞的角斗;他们心中的爱激励了千千万万公义、正直、良知、勇气、真理、美德、坚毅、忍耐、善良、和平、真诚、怜悯、宽容的追求。程志轩踏在滚滚红尘中,迷失在自以为是的爱欲漩涡里,他没有学会爱人和被爱,两次婚姻失败,是他的心灵监狱必然的结果,这样一支苦涩的歌,还真是他自己谱出来的!

意大利歌剧<费加洛的婚礼>的最后一句是「唯有爱才能带来满足与愉快」;在天主教的祈祷文里有「就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只有「爱」与「宽恕」是钥匙,能让我们从自建的牢笼里释放出来。令读者安慰的是程志轩与儿子中田广浩之间的绝裂终于有了转机,中日的对决似乎有缓和的迹象,「爱」这个天生的润滑剂让程志轩变得可爱了些,「宽恕」这个后天的胶合剂让程志轩有了智慧,他虽在历史的夹缝中仍然茫然若失,但是他看到了人生的光明与华夏文明的包容,他原本苦涩的歌开始转了调门。

窗外的月亮,像一弯柳眉,发出若有若无的银光,在无数的深夜,陪着坐在窗内桌前的我看书写字。岁月教会我们累积智慧,雕塑我们成为一个懂得爱人,又值得人爱的人;经历过人生的高低起伏与风吹雨打,应该是可以随方就圆地安身立命,让周围的人感受如浴春风的自在,这是岁月的美妙曼陀铃。

品方的「对决」这本书,记载了书中人物那流逝的六十年岁月,书中主人公程志轩为了寻找「自己的歌」,有许多的争议与妥协,令我不禁深思更多,令我不禁默想更多,我想读者们也会如此 ・・・
 

(2006年7月9日写于马里兰州珀多玛克)

注一:韶华慢 (2005年3月8日,关品方)
朱钿宝瑰,天上飞琼,报人间凛冽。江南江北,几曾见,万籁玉龙豪雪?高拔则明,问谁识,松杉高洁?年岁过,花开花落,老去塞外豪杰。金剪裁送琼枝,望红尘健骑,轻渡瑶阙。韶华如斯,应须记,初识弱冠群蝶。韫借郎心,忆旧事,对花陈说。离乡远,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


注二:玄机和雪峰这段禅的对话,在品方的小说「对决」中,有更深入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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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作假时假亦真

霍泰辉教授
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院长

 

我和关品方兄认识了四十多年。由中一开始,我们在皇仁书院做了七年同窗。中一中二时因为和他虽同级但不同班,对他的印象不很深。中三那年,我侥幸升上了A 班,开始留意班里那说话不多、举止斯文、书卷气得来有点腼腆的品方。我们当时那个年纪,正是男孩子青春期的开始,同学中许多不同性格开始显露。品方由始至终都属于温柔婉约、又渗合了一点忧郁的书生型。以后五年,我们都同班。我对他逐渐加深了认识,发觉他不但勤奋好学,更十分喜爱课外活动;又古今中外经史典籍,无所不读。可能是博览群书的关系,他文章写得很好,中文科常常拿第一,没多久便被公认为当年皇仁学生的才子之一。另一方面,他却没有文人孤芳自赏、 遗世独立的酸作风,反而是事事热心,很积极推动班里、校内和校际的活动。后来他更聚集一班志同道合的同学,筹办皇仁有史以来第一份学生的校报,他亦理所当然地被推选为总编辑。此外,他还当领袖生、兼史超域社长,又是校际辩论队队员,活跃得很,与沉静的外表不大相符。

入读大学时品方弃医学而取社会科学,当时是同学间津津乐道的事。中五开始他和我都给分流到理科一班,中六和中七更同时选读M班,即是准备读医科那一班。当年皇仁根据大学分科,把预科分为文理工医四班。以品方的高考成绩,入读医科是绰绰有余,但他却选择了社会科学,以便腾出多些时间投入社会服务。果然他上了香港大学后,积极地继续他的社会工作。不论是国家大事,例如中文运动、抗议日本侵占钓鱼台、认中关社,或是学生会以至学联及亚洲学生协会的事务,都少不得他的份儿。我们在大学那几年,正值香港学运的火红年代,他作为学生领袖,历练肯定是多采多姿。可是过了几年绚烂的大学生活后,本来在学界已有相当知名度的品方,却突然销声匿迹,许多同学都有好几年无法跟他联系。原来他志在四方,毕业后随即远赴日本留学和工作多年,跟着先后在台湾,北京,新加坡,澳洲等地发展事业,在外居停长达18年。多年飘泊的经历,打下了品方能够写出“对决”这本小说的基础。

我们中学时有位同学,少时随父母从内地偷渡来港,和许多贫苦的新移民一样, 成长过程充满着辛酸。这位同学人挺聪明,很吃得苦,也有志气;少时的艰苦经历,加上曾经眼见的种种不平事,培养了他坚忍不屈,好胜,以及有点偏激的性格。虽然学业成绩不错,但家里实在太穷,眼见不一定有指望在香港升读大学,便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情,报考日本每年一度提供给香港学生的奖学金,怎知一考便考上了。中六还未念完,他便去了日本留学。数十年光景,他赤手空拳,凭着一己的聪明才智和无比拼劲,在人地生疏兼排外意识浓厚的异邦一步一步地往上攀;读书时是优异生,而且夺得学界拳击冠军,后来成为成功的生意人。但他的婚姻、家庭,以至感情生活却是弄得一团糟。到了今天年过半百,回首前尘,这方面总觉得充满遗憾和空虚。“对决”里主角程志轩的出身,性格,在日本的经历和两段不愉快的婚姻, 处处都映泛着这同学的影子。我知道品方为了构思程志轩这个角色,除了凭记忆,还趁着过去数年间这同学途经香港之便,以至专程远赴东京及北京,相约和他秉烛长谈了许多许多个晚上,才掌握了这么丰富的资料。除了程志轩之外,书中其他一些角色,也隐约是某些其他同学的写照。其中一对看似平凡,虽然生活上没有甚么起落和激情,事实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夫妇,最能引起我的共鸣。依我看更可能是品方夫子自道。是否真个如此,又或者另有所本,只有他自己可以明证。书的后记引红楼梦句 “真作假时假亦真”,引用得很贴切。小说人物,本来就真假难辨,既是反映现实生活,也是作家想像力的发挥,很自然地夹杂了作者周遭「真实」的人物事例和只存在于其浮想世界里的「虚假」情节。 “对决”里人物的曲折经历,一般的读者多会以为是虚构的而“真作假”,但我看“对决”时因它内容的真实而吃惊,有些我不甚了了的往事,甚至会自作多情,有所附会而”假作真”也说不定。想我们大略知晓内情的同窗好友们,也会作如是想。

看完了“对决”全书,我不期然想到宿命对人的影响。每一个人的命运际遇, 似乎都是有因有果,并非偶然。好像程志轩,要是没拿到奖学金,留在香港没有去日本,他未必会有这么传奇的一生。但他成长的背景,少时的景况,似乎注定了他要远走他方; 也是由于这背景,造成他独特的性格,才会有以后的发展。其实,作者品方自己不也是一样?他能够写出“对决”这本小说,全仗他的文学修养,以及他在中学时期和他在日本的七年经历。缺少以上任何一个元素,他都不可能构想出程志轩这样一个人物,更不可能用曹雪芹写红楼梦般细腻的笔法,描述中日民族文化的冲突,以及志轩和幸雄、广浩中日三代之间的恩怨情仇。我最近才知道,品方自少爱看书,爱写文章的习惯,原来得力于他的父亲。关老先生广东南海人,家学渊源,学副五车,在故里是一位极享盛名的宿儒,尤长于诗词,只是来了香港后大隐隐于市,才鲜为人知。受关老先生的影响,品方在大学毕业后的三十多年,笔耕不断,文字功夫不仅完全没有放下来,而且精进励迈才有如此功力,写下这部近年来我看过最能引起我共鸣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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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风雨也无晴

李焯芬教授
香港大学副校长
 


打从孙中山那个年代开始,香港大学就偶尔会培养出一些「不务正业」的人。先说孙中山:他毕业后没有做上几年的医生,便改行当「革命先行者」去了。朱光潜在港大原是念教育的,后来变了美学大师,北大西语系系主任。许地山原是「五四」和新文学运动的旗手,后来又唱粤讴,又弹琵琶,又教插花,还写了不少有关佛道的书,和「中国服装史」、「中国钱币史」、「扶箕」等文章,真的是杂家了。

近代的港大毕业生,也有不少人继承了这个「不务正业」的传统。原来当医生的邓昭祺,改行当了中文系的老师。谢俊仁医生亦不再行医了,专心弹古琴去。陈文岩医生成了书画家。机械工程系的高华文教授,是香港有数的雕塑家。物理学家杨健明教授,是香港圣乐团的台柱和男高音歌唱家。化学家潘宗光教授,原为港大理学院院长,现任香港理工大学校长,可他的佛学著作,却是流通极广,影响至大。周文耀和李卓人均为港大工程学院毕业生,前者现为香港联交所行政总裁,后者则是工运领袖,各自精采。人生就彷如一张画。大学能提供的,仅是绘画的一些基本技巧。如何描绘出一张张多姿多彩的佳作,还得看绘画者自己。换句说话,还是以人为本,因人而异。

如此看来,专长于投资、财政及经济事务的关品方兄写小说,就彷如齐伐哥医生写诗一样,也是很自然的事了。品方兄在繁忙的财经事务及投资管理工作中,始终保有一份知识份子宁静致远的人文情怀。这份情怀,既立足于作者长期以来对于文学艺术的热爱,也建基于作者感受人生智慧的底蕴。「平常一样窗前月,但有梅花便不同」。正是这份人文情怀,加上他对时代的使命感,促使他写成了这本名为「对决」的小说。

我所认识的品方兄,一向是个很富文学素养,而且文采飞扬的人。他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其细腻处并不亚于张爱玲。他烘摹景物及刻划情节,其笔触亦不逊于沈从文。这本小说文字优美,情节引人入胜,亦富人生哲理及时代气息,令人反思不巳。它的文学艺术价值及可读性均高。它反映了中日两国近代的恩怨情仇和文化撞击。它也让我想起了盛唐时期,数以百计的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留学僧;想起了空海、鉴真和唐招提寺。诚然,历史上不乏「五百年前是一家,今朝却是对头人」的例子。也只有历史方可知晓,中日何时才能终止已持续了百年的「对决」,而共同为新世纪亚洲的崛起、地球村的和平与全人类的福祉而携手并进。

人世间的许多纷争与「对决」,都离不开当年鉴真与空海宣讲过的贪、嗔、痴。为了贪占别人的领土与资源,于是挑起了战争,为无辜百姓带来了深重的苦难,平添了民族之间的嗔恨。智慧与慈悲,是化解嗔恨的良方。智慧能除去人的愚痴与执着。慈悲无敌人,能化解人世间不少的纷争与「对决」,把杀戮的战场转为和平的安乐土。愿品方兄的佳作,能为大家带来这份智慧与反思。

香港大学副校长
李焯芬教授
二零零六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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